塞外的春天，比其他地方總是要來的晚一些。

江南的四月芳菲落盡，已交孟夏，邊城依然春寒料峭，只有荒草叢中偶然綻放一兩朵不知名的野花，仿佛倔強地昭告了春天的來臨。

路小佳是在黃昏時分來到邊城的。晚霞在天邊盛開成一片赤紅的海棠花，夕陽的餘暉在他白色的衣衫外鍍上一層橘黃，他就披著這一身暖洋洋的顏色，閑庭信步一般地走進城中，一匹白馬乖順地跟在他的身後，韁繩松垮垮地牽在他倒背著的手裏。

他一點兒也不著急，一路東瞅瞅，西望望，就像一個難得出門看風景的富家少爺那樣，在大街上溜溜達達，直到日頭完全落了下去，街道兩邊的房子裏陸續亮起了燈光，有淡淡的炊煙攜著飯菜的香味飄了出來，勾得他的肚子抗議性地咕嚕一聲響。

路小佳不是個輕易肯委屈自己的人，而邊城這個地方，即便毗鄰荒漠，來來往往的行商與武林中人也足以使它變成茫茫塞外最繁華的城鎮，城中的無名居，更是一個遠近聞名的享樂之地。

美食、美酒、美人，那裏一樣不缺。

這是四月的最後一天，離萬馬堂選定的大喜之日還有一段時間，無名居裏就已經聚集了不少從各地雲集而來的江湖人士。大堂的正中央搭著一座五尺見方的臺子，一美貌少女立足其上，舞做胡旋，身段輕盈真如流風回雪，引得眾人紛紛叫好。無名居的老板蕭別離坐在櫃臺後面，不時擡起眼看看正在跳舞的少女，再垂下眼簾去，專心致志地擺弄他的骨牌。

路小佳的位子就在臺子的一側，仰起臉就能看到少女半偏雲鬢上亂顫的步搖。從周圍人的說笑聲中，他得知這少女名為翠濃，是無名居的花魁，多少人慕艷名而來，千金只為博美人一笑，但路小佳只淡淡地掃了一眼就垂下了眼簾。在他看來，翠濃在鼓樂聲中飛旋的身姿，遠沒有面前桌上的酒菜和花生更能吸引他的目光。

酒過三巡，路小佳碗碟裏的飯菜和花生都見了底。臺上的翠濃一曲舞畢，一張嬌俏的面龐上帶了些紅潤，下了臺正要回房更衣，冷不防被一個端著酒盞的大漢拽住了手腕：“美人兒，過來陪，陪我喝兩杯。”

他明顯喝得有些多，腳步虛浮，舌頭也不怎麽利索，拽著翠濃就要往自己桌上拖。翠濃扭過頭掃了他一眼，淡淡一笑：“我今天身子不適，不便陪客，還請包涵。”

“身子不適，你騙，騙鬼呢？這舞不是跳得挺浪的麽？”大漢的面容扭曲成一個猥瑣的笑容，“就喝兩杯，我又沒要你跟，跟我上床。”他說著手上不斷加力，翠濃白皙的腕子上眼看見了紅痕，正當此時，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道銀光，一閃即逝，有些眼拙的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發生了什麽，就見那大漢嗷地大叫一聲，扔了手裏的酒盞一屁股坐倒在地，右手的手背上赫然一道血口子，不算很深，傷口周圍卻紅腫異常，跟被毒蜂蟄過一樣。他殺豬似的叫了兩聲，就突然住了口——一個不大不小的酒盅兒飛來，剛好塞進他大張的嘴裏，滿滿一盅酒冷不防直灌進喉嚨，嗆得他想咳嗽，可那酒盅正好卡在上下顎之間，一時噎得眼淚都飈了出來。淚光中，模模糊糊看見一位少女從人群中轉出來，蹲在他面前吐氣如蘭：“你不是要喝酒麽，這杯我請你。”

大漢的酒早已醒了，知道自己惹上了紮手的硬點子，涕泗橫流地沖著少女連連作揖告饒。旁人有見他嗚嚕嗚嚕地連話也說不出來，看著不落忍的，替他求情道：“念在他平素還算是個有分寸的，也就是今天多灌喪了幾杯黃湯壯了狗膽，小白姑娘略施懲戒，也就算了吧。”

名喚小白的少女想了想，轉頭看了一眼已退到珠簾後的翠濃。見翠濃隔著珠簾點了點頭，她嗯了一聲，微一擡手，又是一道銀光閃過，大漢口中的酒盅就到了她的手裏。

除了路小佳，幾乎沒人看清那朵瞬間隱沒回她衣袖的芙蓉花。他看著她隨手扔了酒盅，轉身往後廚的方向走，才走出兩步，不知為何突然回過了頭。

於是他尚未收回的目光與她在半空中撞了個正著。本來還覺得好像有一絲尷尬，但看到她望過來的時候一雙漂亮的杏核眼驀地睜大，眼神隨即帶上了一抹驚喜，轉身疾步向自己走來時，路小佳又覺得無比自然。

就像遇到一個久未謀面的老朋友那樣，即使他們其實只見過一面。

“真的是你啊小哥哥，沒想到這麽快又見面啦，我剛還以為是我自個兒眼花認錯人了呢。你什麽時候來的邊城呀？也是來觀禮的嗎？”她毫不見外地在他對面坐下來，一邊打量他的臉一邊連珠炮似的讓人插不上話，末了還壓著嗓子問了一句，“不會又是來‘做生意’的吧？”

“如果這裏有生意，我不介意順手接兩單。”路小佳笑笑，嘴唇抿成一條好看的弧線，“又來替你的雇主跑腿？”

“我可是有正經營生幹的。”她雙手抻了抻衣裳外面灰不溜秋的圍裙，一雙眸子就跟那天初見時一樣認認真真地盯著他，“我在無名居五年了，平日裏都在後廚，有時也到前面來。我姓白，那些常來的人都叫我小白，你也可以這麽叫我。”

路小佳道：“做我這種營生的，可沒人希望我常來。”

“別嘚瑟了，江湖中人哪個手上沒幾條人命的。”小白道，“別說什麽名門正派，武林大家，真論起來，誰手上染的血少了呢。”

“那你殺過幾個人？”路小佳問。

小白擡頭望了望他冰冷的眼睛，猶豫了片刻：“一個。我只殺過一個人。”

“就用你這朵芙蓉花？”路小佳瞟了一眼她的衣袖。

小白雙手一籠：“我對師父發過誓，袖底芙蓉不傷人命，所以，我當時用的是劍。”

路小佳大笑起來：“你倒是變通的很。”

小白重新低下頭，身子往後撤了撤：“人在性命交關的時候，哪裏還顧得上什麽誓言呢，全憑本能罷了。”她說著站起身來，又笑道：“今天我還有事，下次小哥哥你再來，我請你喝酒。”說罷，徑自去了。

她轉入後堂，蕭別離已經在那裏等她。他常年坐在一輛鐵梨木的輪椅上，除了微笑很少有其他的神色，仿佛所有多餘的情緒都被藏進了臉上的褶皺中。那樣洞明塵世古井無波的眼神，像足了花甲之年的老者，然而小白知道，他的實際年齡還不到知天命。

“讓你去解決一點小麻煩，怎麽花了這麽久。”他的聲音淡淡的，不是疑問，也沒有責備。

“遇到一個朋友，聊了兩句。”她走到他身邊，低聲抱怨，“就翠濃是你的心頭肉，惡人都是我來做。”

“好像我平時疼你少了似的。”蕭別離笑道，“就該把翠濃錦貓她們的任務都甩給你來做才好，省的你閑來無事成天跟我撒嬌癡纏。”

小白跟霜打的茄子一樣垂下頭：“別呀，我聽話還不行嗎。”

“現在告饒可來不及了，”蕭別離笑了一聲，“慕容世家的公子慕容明珠已到了邊城，我要你暗中跟著他，確保他的安全。”

“既然您發話了，”小白擡起頭來，眼神漸漸透出與之前完全不同的沈肅，“白兔定不負使命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 本章開頭靈感來源於仙兒的《不謂俠》，私以為是很搭小路的一首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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